暑假期間，教室裡多了許多新面孔，都是今年才剛要升上小學一年級的孩子。其中有一位小男孩特別受人矚目。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教室走廊上，其他人剛下課正在等待下午點心發放，他一路望著我穿過低矮的人群，而我則注意到他幾乎全身都有類似異位性皮膚炎的痕跡，包含他的臉。
他的眼睛小小的，也許是因為周遭泛紅的皮膚映襯著，小小的眼睛看起來像是紅色的。
暑假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沒進來我的班上，我只從孩子的口中聽聞到關於他的事蹟，例如他喜歡在大家面前露出肚子和屁股，除此之外，他說的話沒人聽得懂。
七月底，他首次和其他一年級新生加入我的班級，照慣例，我帶新生進行自我介紹和互相認識的環節。輪到男孩的時候，我才剛詢問他的名字，其他小傢伙就開始哇啦哇啦地「代替他發言」。
：老師！他說的話都聽不懂～
：老師他平常都會露屁股！！！
：（搶著補充）他還會露肚子～～
眾小傢伙邊說邊笑，我舉起手來請他們安靜，然後表達我的困惑和不滿：奇～怪～耶～你們都是他的代言人喔？我要聽他自己介紹自己啊，你們幹嘛幫他講？沒禮貌～
因為聽到其他人講屁股和肚子，男孩自己掀起了上衣，同時一邊點頭一邊喃喃說「嗯嗯，肚子」，好像是在呼應其他人一樣。
我沒有料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雖然一時覺得驚訝，但我沒有表現出來。我還是先詢問他的名字——他能夠清楚地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後向他表示我的好奇，我說我想知道他為什麼要露肚子。我轉身向小傢伙們說明，在說他很奇怪之前，我們應該要先了解一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可是他說的話都不清楚，大家都聽不懂啊～
我對大家說，說不定他需要「翻譯」，先讓我問問看。
班上總算真正安靜下來，小傢伙們在等待我開口詢問。
我蹲在他座位旁，簡要地問：你為什麼要在教室露肚子？
他發音不準確地說出「放屁」的意思，我向他確認：放屁？
他「嗯嗯嗯」地點點頭，又再重複了一次「棒屁」。
我用較長的問句重複確認：露肚子是因為想放屁？
他又點頭，但我總覺得有種不確定感，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理解我的語意。但是小傢伙們一聽到我的句子就忍不住了，全都笑成一團。
聽見大家都在笑，他低頭看著肚子也呵呵笑了起來。
對話的過程中，他的身體動作處在一種不規律的節奏裡，眼神飄忽，沒有聚焦點。我不是專業處理孩童身心狀態的人，但是我有一種他是「封閉」的整體印象，他沒能順暢地接收外界的訊息，也無法順利地向外表達自己，向外和向內的流動混亂地卡住了。
因為課程時間有限，我先把手和注意力都放在他一直想把衣服掀起來的手上，向他解釋，教室是公開的地方，與家裡不一樣，不適合露肚子和屁股。我輕喚他的名字，問他「懂嗎？」
他用小小的眼睛看著我，點點頭。然而，我還是不確定他是否真的聽懂。
上週，有趣的事情發生了，男孩和其他小傢伙們竟然都有了奇妙的變化。首先，是男孩的不一樣，雖然只有些微的程度，但是他向我打招呼的時候，小小的眼睛比之前亮，好像一扇緊閉的窗原來打開了一點點。
上週的課是新系列課程主題的開始，在那堂課上，我要帶孩子製作一張「送給大自然的」立體花朵卡片。
才剛開始上課，我正進入主題的說明，男孩突然從座位上起身，說他會側翻，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完成一個側翻動作，雖然不是很標準，但是還算俐落。他這一翻，掀起了其他小傢伙躍躍欲試的心情，我很快放棄想制止的念頭，心中暗算可以保留5分鐘給他們翻一翻。而且，有個女孩說他想學，我特意詢問男孩，問他要不要教同學怎麼翻。他嘗試了，不過他會做的只是一直重現側翻動作，女孩則是自得其樂，跌得很開心。
而這位女孩，正好是故事接下來的主角。
短暫消耗5分鐘的體能之後，我終於可以重新上課。進入手作環節時，我輪流前往每位同學的座位，幫助他們順利裁紙。男孩也來問我怎麼剪，他手上拿著不知為何已經皺巴巴的小色紙，我帶他回到自己座位上，教他把色紙對角折成三角形，連續往來一番，我先請他把剩下的也照樣折成三角形後，就移動去協助另外一個孩子了。
突然，我聽見女孩的聲音從教室另一邊傳來：老師他又把紙弄皺了～你都不好好做這樣亂弄，會讓爸爸媽媽傷心耶～
我沒有立即做出反應，因為我先是注意到，女孩說的話很明顯是從其他大人那裡學來的——你這樣會讓爸爸媽媽傷心——當然要考量完整對話的脈絡才能判斷，不過除了少數特例，這通常是一種缺乏理解並且自以為是的大人用語。女孩當然不知道這句話的真正語意，她只是模仿了一種權威式的姿態。
然而很快地，我聽見其他小傢伙竟然開口對女孩說：你為什麼要歧視他？
說話的是二年級的女孩們，他們已經在我班上上過一整學年的課了。他們大約四個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輪番向女孩開砲，我一邊在原地協助孩子剪紙一邊聆聽，發現他們指責女孩的語氣似乎愈來愈激烈。
幫孩子剪完紙後，我抬起頭來，看見女孩繃著一張小臉，站在男孩座位的斜前方，肩膀彷彿被人從上方揪住，雙臂緊貼身子兩側，像受了威脅一樣把自己擠在牆邊。
我問他：你還好嗎？怎麼了？
女孩繼續繃著臉，沒有說話。
旁邊有人接話：他要跟他（男孩）道歉。
我走到女孩身後，手掌輕輕地搭在女孩背上，彷彿支撐著他，問他：你是要跟他道歉嗎？
女孩緊張地點了頭，然後說：他們要我道歉……
我問：那你要怎麼道歉？你想說什麼？
女孩沒有說出道歉，而是突然忍不住情緒放聲大哭，聲音充斥整間教室，二年級的女孩們各個征住了，我則是一臉「看吧？」地望向他們。
我說：你們剛剛說的內容沒有問題，我很高興你們原來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很明顯，你們表達的方式傷害到另外一個人了，對嗎？
二年級的一個女孩說：可是他一直都講不聽啊！他對其他老師也都常常很不禮貌！就連對我們長輩，（很快發現自己講錯於是改口）不是啦～～～
第一次聽見7歲的孩子自稱自己長輩，我邊笑邊重複：長輩～？？原來你已經是長輩了喔？對不起對不起，我平常都不夠敬老尊賢……
剛剛說話的女孩被我這麼一說，變得更加不好意思，誇張地表演從椅子上跌下來。
另外一個二年級女孩正經地說：老師，你不要這樣取笑他。
孩子說得沒錯，我於是說：好啦，不叫你長輩，叫你們「學姊」倒是可以吧？實際上，你們也的確是一年級新生的學姊啊。既然身為學姊，你們的任務應該是教他、說給他聽，而不是嚴厲地指責他。他一直講不聽，就代表一直以來他根本沒聽懂別人在罵他什麼，他才6歲，要理解這些是需要時間的。你們為了保護一個同學，不小心傷害了另外一個同學，就結果來看，這樣是最好的嗎？
男孩從剛才到現在都安靜待在座位上低頭剪紙，不知道他在感受什麼？
女孩還沒停止啜泣，而二年級的學姊們暫時沒有人發聲回應我的問題。
我向二年級的小傢伙們問：學姊們，有沒有人願意好好地、清楚地再向學妹說明一次，他剛剛的行為怎麼了？
自稱「長輩」的學姊率先採取行動，不過他一開口說起話來還是不小心咄咄逼人，另外一位學姊嘗試接手，終於能夠向學妹解釋為什麼他對男孩說的話並不恰當。
我先謝謝所有學姊的行動，然後問學妹：學姊們剛剛告訴你的這些事情，你懂了嗎？
雖然還是紅著眼眶，但是學妹的表情放鬆下來了，他點點頭。我說：那跟學姊們說聲謝謝好嗎？
他輕快地說出「謝謝」，然後轉頭跟男孩說：「對不起。」
我呼喚低頭剪紙的男孩，問他：有沒有聽到同學的道歉？
他剪紙的手沒有停下來，但是說：「有。」
我再問他：你願意接受道歉嗎？
他點了點頭，沒有抬起頭來看我或是學妹。
事件到這裡暫時告了一個段落，如果不是第二週的偶發事件，我不會知道第一週的行動其實已經讓班上孩子改變他們面對男孩的態度。謝謝這些聰慧又可愛的「學姊」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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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為在教室裡用筆管抓蟲觀察的孩子